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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小说:我是一只冷暖自知的猫

发布时间:2018-09-29 17:19:00 浏览次数:1637



 

有时候,突然地,我就想,我这样的人活着可能是多余的。这样想的时候,我刚刚从梦里醒过来,不是我要醒,而是阳光实在太刺眼,而我睡觉是不能有一点光亮和响动的。最爱的就是两件事,睡觉和洗澡。最爱的也只有这两件事了。所以我起床去洗澡。

 

大院里的浴室全天二十四小时开放,任何时候去都很少人,而我就挑没人的时候,如果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我也掉头就走。我以为住在警察大院就这点好处。这是没有浴缸之后才有的想法。我不是抱怨,浴缸被打掉前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说,行。所以我不能抱怨。只是那种泡在一大堆白色香泡泡里的日子从此不再。

 

现在是九点一刻,所有人都疾行在上班的路上,就算溜号也要在九点半打完卡钟后再装腔作势个把小时,所以我可以安心地尽情地利用大把时间。我熟练地踮起脚把龙头上的莲篷头拧掉,把水开到最大,包裹在温暖湍急的水里我几乎透不过气,很快浴室就腾起一片蒸气。我开始唱歌,水气吸走了声音里所有杂质,而空旷又让声音有了混响般的回声,听上去很美。边洗澡边唱歌就象边敲键盘边听MP3一样,在我眼里不可分割。我不停地唱把所有会唱不会唱的歌一路唱下来,几乎就要把自己感动。我看着身体在那块薄薄的擦澡巾下一点一点变成粉红。我从来不用那种厚厚的擦澡巾,我觉得那象一种很迟钝的动物,不象这手中这块,隔着它我的手也能感触到自己的所有。我象所有自恋的人一样,现在只喜欢自己了。这也是好的,曾经一度我连自己也是不喜欢的。

 

我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穿过操场。除了几块绿地,这个操场就是大院的唯一内容,最主要的内容。操场上特警队的年轻警员们在训练,刚从警校毕业还有体委特招来的,脸上还透着稚气,女孩子头发剪得很短,和男生一样穿着迷彩,没有一点女性特征,远远看去我几乎以为是一帮矮个男生呢。我旁若无人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带队的人一定知道我是谁,他停止了号令,于是一排正步抬腿的人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不动了,再前进一步那些脚可能会踢到我。

 

我正拿钥匙开门,静从楼上下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来找我,反正她跟在我身后进了门,自从那个冬日我让没带钥匙的她进了门,她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成了我这段时间里唯一的,朋友。她摸摸我的脸,小曼,我真想拧一下。我不理她。洗澡能让我容光焕发,睡觉能让我精神抖擞,可有时候我也想狠狠拧自己一下,把自己从一种近似麻木的安静中唤醒来。

 

她凑近过来,很关心地问,这几天没写小说?我看看她,你怎么知道?她说,我没听到你房间里音乐响。我和电脑睡觉的那个房间天花板就是她卧室的地板。我不置可否地看看她。我把洗了的内衣晾起来,她的眼睛一直跟着我转。我没办法对她说,我也不想对她说,我已经一个星期什么也没写了。我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写又如何不写又如何?每天随便吃点东西我仍然习惯性地坐在电脑桌前,但是,我终于没打开电脑,我和它沉默着对峙,我们彼此太了解,我从不勉强它,所以它也不勉强我。已经一星期我们没有任何交流,没有欢喜没有忧。我看着桌上的键盘,先是E键被敲坏,现在又添了R键。这已经是我敲坏的第二张键盘了,可是,我在心底里冷笑,就算再敲坏十张键盘又能如何?我想我该让这些键盘寿终正寝而不是夭亡在我手里。

 

静打开冰箱门张望着,小曼,你又吃这些东西?是。我淡淡地应着。冰箱里除了速食面就是速冻饺子。静看了我一会儿,她上楼去了。等她再来时,她拎了一大袋蔬菜。她并不多说就去了厨房。我没拦她,一是在我家厨房她并不见比我生疏,再就是,我饿了,而且,那些速食面已经让我望而生畏。

 

厨房里开始炒菜,静把玻璃隔断门拉上,她冲我说了句什么,抽油烟机把她的声音可能吸跑了,因为我什么都没听见。我隔着玻璃看她忙,我很相信她的手艺,那个冬日,她就是用一顿美味把我引诱到了厨房,我变得象个家庭主妇样也开始买菜作饭,说象家庭主妇实在不恰当,家庭主妇的背后通常是有着一个家的,一个男人或是再多一个孩子,在这样坚实后盾的支持下,再孱弱的女人也会显得坚强无比,而我没有,所以,我没有那样响亮的嗓门和豪迈的步伐,我小小声音问,这个多少钱?好象不是我在照顾他们的生意而是偷了他们辛苦一年种得的青椒番茄,明明看到他们放进来的蔬菜有坏的,但是我开不了口,更没办法象身边那个女人一把就扔了出去还要踏上去一只脚让那只可怜的柿子永世不得翻身。

 

静是秋天里住到这座楼里来的。她嫁了个比她大二十岁的警察,新区派出所所长,老马。他们都是回族。静其实才二十岁但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她十五岁离开家乡---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城来到乌鲁木齐。我从来不问她以前作什么,不用问我也知道。老马能抛弃十五年的发妻和十三岁的儿子顶着压力大摆酒席娶得的二十岁的漂亮得要命的新娘,会是好人家的女儿吗?老马原不住这儿,离婚后他把房子和所有东西全都给了前妻,就从这儿要了一套房子。老马觉得很对得起前妻,我可是什么都给她了!他话里很是慷慨激昂。他就不会翻过来想一想,那女人可是给了他十几年的青春!!!不过,现在我平和多了,也就想一想甚至都不多想,因为我已经知道,男人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清明节。昏天黑地的七级风。我去扫墓。到处飘飞着黑灰纸烬,人们的脸色因着那风愈加惶惑。我守着妈的碑,一点点不停地拭去妈妈照片上蒙着的浮尘。我不想让那熟悉到夜夜梦着遥远到天上人间的眼睛离开我片刻。肯定是大风吹尽了眼里的泪。我始终没哭。我想起妈妈的最后一夜。通知我到特护病房时,妈妈已经下手术台。她的身上覆满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器械,头颅被纱布包裹着只留出眼睛和嘴和鼻子---鼻子里插着管子。妈妈眼睛闭一下。她看到我了。那一晚我守着妈妈。特别护理又怎样,护士小姐告诉我注意事项就再也找不着了。躺在病床上的原不是她的亲人。测血压的机器,半小时记录一次数据。测心脏的仪器,一小时记录一次数据。尿袋,300ML记录并清空一次……我趴在妈妈的脚下,手里是笔和纸。妈妈一动不动,只有那自体内流出的温热的液体残留着生命的迹象。

 

半夜里,好冷,我把邻床的单子披在身上。我轻触妈妈的手,冰凉。我害怕,我轻轻捧着妈妈的脸,在那失去血色的唇上亲一下再亲一下。妈妈,赶快好起来。我在心里向所有神灵祈求。黎明时分我趴在妈妈脚下睡着了。等我被惊醒过来时身边围满了人。医生。护士。穿制服和没穿制服的警察。我软得站不起来我抱着妈妈的腿。一个护士拉起白色单子盖妈妈的脸。我扑过去,我抱着妈妈,在她脸上有一滴快要干涸的泪迹。妈妈最后时刻一定看着在她的女儿,看着她的女儿趴在她的脚下,抱着她的腿,睡着。我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没能迎住妈妈的目光让她带着遗憾,走了。和妈妈一起火化的是一条淡蓝色绣小白花的丝巾。爸爸送妈妈的定情物。看着它在火中翻卷成一页灰白,看爸爸泫然欲滴的泪,我以为我看到一份深重而忠贞的爱。那一刻我只想和爸爸相依为命,孝顺他,一辈子。

 

前去祝贺爸爸续弦之喜的人比参加妈妈葬礼的人还多。我一个人守在冷清清的家里。我看着妈妈的照片。我觉得妈妈这一生其实也应该算是一个幸福的女人。爸爸没来得及在她活着的时候变心。

 

楼里住的多是市局机关的人,跟老马不是太熟悉,而且,大概也是看不上他这样作派,马家就和邻居没有走动。静在楼道里见了人倒是很客气,可是人们比她更客气。有时候我想,之所以没有人觉得爸爸不对,是因为他的再婚是由于丧偶而非老马的停妻再娶。更何况,爸爸再娶的妻也是这种情况,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原配偶都是警察都是因公殉职,那女人的前夫还是烈士。就象对那女人飞一样地坐到政委的位置而爸爸也顺利地升职没有任何人表示任何异议一样,对他们的结合人们甚至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和赞扬,那个文人一样的公安局长还亲自画一幅《傲雪红梅》作为贺礼。爸爸是不准备张扬的,但有人替他张罗,听说那天去那家酒店表示祝贺的人比参加妈妈追悼会的人还多。只是听说。因为我没去。

 

静把饭作好了。她的动作真的很快。我拿了碗她坐下来和我一起吃。我喜欢她这点,没有民族那种过分计较和讲究的毛病。那个冬日她揿我家的门铃,她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我忘记带家门钥匙了,能不能在你家坐一会儿?我不能拒绝,她瑟瑟发抖。那一天她就下了厨房,她把冰箱里所有东西全拿出来,就那么点原材料她竟然作出四菜一汤。她打电话给老马没一会老马就来我家接她。我过意不去好象她来我家专门是作饭来的。老马却很高兴,我是第一个接纳他们的人。他死活把手里拎的两件饮料直接就放在客厅地板上。那时候爸爸还时常回这个家,我第一次看他毫不费劲地吃饭。第二天我主动找静,我说,教我作饭。

 

偶尔我也在静家坐坐。以前我以为我是这楼上唯一一个全天候在家的闲人,现在有人作伴了。静说,她很早就想下来找我,她每天都听到我家有音乐声。现在好了,我们是朋友了。我看了她一会儿。她很认真不象是随口说说。之前我并不喜欢回族人,按普通人的说法,回族人很猾,从来不肯吃亏。但是,好象也不全是吧,我这样想,管它呢,我也实在太寂寞了,我不能总跟电脑说话吧。静家没装修,所有地面都裸着,客厅里铺一张大到夸张的手编羊毛地毯,本色羊毛黑白花,如果不是有那么一点点羊的味道,可以算得上工艺品了。全部电器就一台电视放在地板上,卧室里只一张大床垫,静说,这样好,晚上闹得动静再大楼下也不会听到。她说这话时笑笑地看我一眼,我把脸冷下来,你想证明什么?我直视她,她一下子就住口了。而且以后她再也没敢说过这样话。

 

有时我会后悔那天放静进来。那以后她几乎每天都要下来找我,无视我工作或是睡觉。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同意就作一切她想作的事情,她说个不停全然看不到我支着下巴在她面前睡着,她打开冰箱作她想吃而我从来就不喜欢吃的食物,比如抓饭。之所以没把她扫地出门是因为,她作的那些饭我讨厌,可是,爸爸喜欢。

 

那天我实在忍不住我大声地幸灾乐祸地告诉她,她昨天吃的今天作的全是猪肉!没有我想象中花容失色和大吐特吐,她笑着回答我:你不知道吗?一个回回就不是回回,两个回回是假回回,三个回回才是回回!怎么会有这样的伊斯兰教徒?我要是胡大我就惩罚她。让她来世变羊给人吃好了。

 

静是真漂亮,不然老马也不会舍妻弃子地娶了她。她只有初中文化,但她的求生欲望和生存能力远远超过我。她二十岁嫁了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不吃亏。我一没乌市户口二没文凭学历,除了脸漂亮再也没了。可现在我有户口能住这么大的房子,不用工作,光是求他来办事的人送东西就够吃够喝,我有什么不满足呢?我给他作饭洗衣服陪他睡觉我心甘情愿。以后再生个孩子,生活能这样我真的很知足。她这样说。她认真地这样说。

 

静的皮肤黑,但很美丽,就象人们俗话说的黑牡丹样。老马很骄傲自己有妻如此。老马不象爸爸他们一直就是警察,老马是九八年大裁军时从团长位置上下来转到地方作了警官。后来听爸爸说,开始他很正直,请吃饭都是自己付账,但后来没多久就变了且变得比其他人更厉害。他的辖区多为实体娱乐场所,他成了一方神圣。静就是这时候认识他。不到三个月老马离婚。老马原来军官干部基地的房子并财产并儿子全部给了妻子,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很义气了:一个女人跟他不过十五年什么都有了。

 

冬天里静家朝阴面的阳台外边就挂一溜整羊,全是人家送的,要不是我坚决拒绝,她硬要拿一只下来。她说春节可以收到十几二十只羊:那就找个地儿卖掉。她很得意。静认识很多人,三教九流,但有老马作后盾没人对她怎么样,她说:当初他们这班杂碎怎么欺负我就让他们怎么还回来。说这话时恶狠狠让人害怕。有了静生活多了许多内容,但更多时候我并不高兴。

 

静曾悄悄告诉我,老马不是没钱,不装修是她的主意。我们已经太刺眼不能再招惹什么是非了。这我信,派出所一向是实权派,不象机关是清水衙门一个。妈妈去世前一年把处里档案升级了,其实我不懂档案升级是什么意思,反正挺好吧,因为给妈妈发了三千块奖金,妈妈高兴极了,我们俩去买了那只纯金属相牌。一只活泼泼的小老鼠趾高气扬。妈属鼠。这只牌子现在一直就挂在我脖子上。

 

静洗了碗筷,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你不能总窝在家里。她用手拨弄我的头发,小毛头。我拿开她的手。我讨厌别人动我的头就象讨厌别人动我的脚。对此有人表示过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头是不能随便动的,顶上尊严嘛,但是脚?我说,为什么人家一说流氓都说是动手动脚而不是动手动脸、动手动胸甚至动手动什么,而只说动手动脚呢?脚其实和身体一样是隐私的部分,手和脸都可以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而脚除了穿袜还要穿鞋,可见其重要。我说,我不能理解桑拿浴里足部按摩,好好的人,干什么要在人家脚上摸来摸去,要知道脚气也是可以传染到手指的!更不能理解那些大男人,心甘情愿把脚交给小姐,那不是摆明让人家去动手动脚吗?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反驳,我知道他们都是桑拿浴室的常客,那脚也必是非让人动不可的。我觉得好笑。

 

我换衣服的当儿静在我的衣柜里翻弄,她说,你的衣服太多了。我不以为然地笑,是,你一年买十套然后扔五套剩下的五套有三两套也是再难得一见的,我呢,一年买不到五套但足可以穿五年。我的衣服就是这样攒下来的。最喜欢的那条粗布背带长裙还是高中毕业那年爸爸的一个什么拐弯亲戚从前苏联带回来的。现在还穿。不过黥蓝的本色洗旧成温柔的灰蓝色了。而这也是我喜欢的。

 

在静朋友的美发屋里,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静的朋友一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正把我头发表面一层拿一只怪怪的东西夹起来,再放开,头发就有了神奇的曲曲。静看着我,她突然说,小曼,其实你长得一般,但是,你很洋气。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不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格格妈妈就这样说过。格格是我大学校友,她妈妈在我小时候带过我,所以到大学后轮到高我两级的她照顾我。她对我很好。她毕业后去了另一座城市除春节再没回来过。

 

那一天,我埋头在电脑上觉得自己眼睛都要瞎掉,我在想定一天一万字也太多了些,正想着要不要休息一下,电话响了。那时刚搬来这座楼,电话装不到一星期,听到话筒里传来格格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她说她在大院门口正被警卫堵着。她下了飞机真奔我家她不知道我搬了家,好在现任主人很详细地告诉她我家现址还画了张图给她,她就一路找过来。我去带她上来,她的神情很萧瑟,有一会儿,我觉得自己象个好心的牧人从路边捡回一头小羊。一刻钟后我就没了这种想法。她在我家各处昂首阔步地巡视一圈,我看着地板上的脚印。她连鞋都不换。她在博古架前的摇椅上来回晃着不屑地说:还行。那口气不象是几分钟前我把她从马路上捡回来倒象是我求了半天她才屈尊俯就般。我一直以为她在那边发展得特别好,因为她给我的信息就是那样,直到今天。

 

她当初没读专升本直接去到C城原来是傍上宏业房产的老总,她大我四岁,我读大一时她正好毕业准备在校再进修,因那人而放弃。她只在每年春节回来所以大家只能从她的说话和行动上感觉她的状况。我们全被她瞒过去。但我曾有一点怀疑,那年我刚在酒店上班,年三十她电话打到夜审办公室找我,她的声音很轻,她说她在成都,外边下雨好冷。我听她不对劲担心了一夜不断挂长途给她生怕她自杀。后来她回来也曾在酒店住过,身边有过不同的男人。她标榜说她爱的只是那个宏业老总和这些人全是逢场作戏。她神彩飞扬我能说什么。

 

她这次被重创是为在争吵时那人一句:我不会为你离婚!她说,这话我能接受,这么多年要离他早离了。她受不了后边那句:就是离婚我也不会要你!她说她哭着说:他怎么能这样?我等她平静下来再问:他不会没有理由就这样说吧?她停了好一会:我相信他最终是离不开我的但他爱我越深他就越要赶我走。他不要我又不许我接受别人的追求,男人怎么这样?

 

我知道问题在哪儿了。她和那老总的朋友不止一个两个甚至和几个同时有过密的关系。

 

我回想去年春节,她回来曾和一个作证券的男孩一起,认识三天才三天就和人上床,在这人去了内地工作后又和他的朋友也有了这样关系,然后让人家替她作股票。我陪她去股市见到后边这个人,天呵,他是证券公司老总秘书还根本就是个孩子才二十四岁。小男孩夸我头发好看,她赶紧声明:她的头发是作出来的!生怕人家不知道那么大声音。我冷眼看她,她能不知道我的头发自来卷吗?但我没有和她争那一刻我甚至没有了和她讲话的兴趣。她变了。

 

那天一到我家她就开始给各种男人打电话,我就已经不高兴。尤其爸爸回来后,她还能礼貌地自我介绍但看到爸爸抽烟她说她也要。她竟然当着我爸爸的面说她也要。爸爸不动声色地递一支红塔山给她,她说要抽自己的她只抽三五,劲大。爸爸说:我家也有呵。从冰箱里拿一条拆开(爸爸不抽外烟这是人家送的)递给她她竟然就接了。爸爸笑着看她熟练地点烟吞吐但转脸给我时却一脸的阴骛。

 

我不敢说话我催她去睡。我拿一条新睡袍给她,她躺在被子里哭而且不停地说话我没办法再坐在电脑前我在床前安慰她。她开始讲为什么会露馅---她恨那个出卖她的人:我对他没什么感觉我只是寂寞我爱的还是岳(那个老总)呵。她痛心疾首。我只得说:男人不在乎自己如何却在乎身边的女人如何。想想看你明知道就是作他情人为什么还违反游戏规则?他总有一天会知道你和他朋友有染,他颜面尽失,除了不要你还能如何?其实我心里想那老总没让黑社会追杀她已经很讲情义了,谁不知道江湖中人是什么人都敢杀的。她说在飞前那男人找到她送她一大把玫瑰:我的感情没变但我这辈子再不想看到你!我相信那男人说的是真话。

 

花她也带着飞回来丝一样的花瓣已经枯焦。我想这一刻我理解为什么好男人怕放荡的女人了。虽然那岳老总实在算不得一个好男人。但格格应该算是个放荡的女人。

 

晚上不得不睡时我连睡衣都没敢换一张小床我躺得很累我尽量不碰到她的身体。也许我这样不对,怎么说她也算是我的朋友在我少不更事时她曾帮过我,她妈妈小时候是带我的托儿所阿姨何况今时今日她几乎是来求我安慰。但我没办法她给我一种强烈的不洁的暗示。我后悔给她那件睡袍,那还是新的。

 

转天送她回家和两只一大一小的旅行箱。敲开门她母亲一脸惊喜,她却漠然叫一声:老娘!这也是我不习惯的。妈就是妈原本很亲切的一声称呼让什么老娘、老妈的叫法弄得象骂人。她家住在一栋老式民居,楼道且窄且暗且乱弥漫一股烂苹果的味道。她在我家那样不屑地说:还行。但眼下这样她却好象很满意。一夜无眠再看她这样我心情很坏。天底下母亲都是觉得自己的孩子好。她妈妈说:小曼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黄花菜一样。我没吱声。我不能说现在应该是我睡觉时间你女儿昨天和我挤一张小床我没法睡且听她哭我不得安心。她母亲也还算公正,夸完自己女儿脸色红润后再说:我家格格和你一比象农村人一样。格格赶快说:她长得文静些罢了。格格妈妈说:我看小曼是比你长得洋气。洋气?我不知道格格听不听得懂是说我比她看起来有教养。

 

那天我还陪她去中国银行她要办张卡。她说有认识人在那儿然后去了那人办公室,她开口就说拆借多少多少钱。人家脸上冷冷的,我都几乎坐不住她却全无知觉。人家最后说:忙过这阵再说吧。人家没直说送客已经是客气了。

 

那天以前我之所以相信格格是真爱那个岳姓男人,是因为格格跟了他这么多年真的一无所有,她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房子甚至不为任何别的跟那男人,那只剩一种答案,她是真的爱他。她去年春节回来办按揭房选的倒是很贵的高层公寓。原本办了十年分期付款这一次她竟然转作两年付清。我说你疯了那男人不要你就不会再给你付房款现在只分期两年你拿什么供房子?她得意地说:他不供我可以让别人供而且比他供期还快得多。

 

那男人不要她了她就可以理直气壮从其他男人那里索取她想要的东西了吗?人怎么可以这样不知廉耻。我无话可说。原来爱竟是这样廉价。是呵,情义无价过时之后还有什么是钱的对手?!

 

格格去超市买东西,盛气凌人得让人想揍她。我故意和她保持一段距离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和她一起。昨天在我家没新牙刷她就没刷牙可今天回家她端起她妈妈递过来的碗就吃饭。我都记得她能不记得她还没刷牙吗?真是可以。她还当着爸爸的面说:春节过后跟我出去玩吧我们可以去很多城市转转我认识好多人。我说不。不是因为爸爸在盯着我,而是她。她谈到钱就两眼放光的样子让我怕。我怕她把我带出去卖掉。

 

其实一直以来我没下定决心出去就是有这样一种隐忧。是,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可能重新作自己想作的那种类型的人,可是万一…就象她当初是个多么质朴纯洁的女孩子现在成什么了?环境陌生周围一切都陌生,人就随之变得胆大妄为那隐藏在最底层的心魔趁机逃出来。万劫不复。她还能再回头吗?永远不能。

 

隔天格格来找我。第一句话就问:你说我还用不用以前手机号了?我吃一惊:你还没换?她在我家那晚坚定地说:手机换号让岳再也找不到我。今天又这样问。我恨铁不成钢我说:我不是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是我都不会让他知道自己要飞。既然决定要飞且不再飞回干嘛还要和他告别?既然人家那种话都说出来干嘛还要期待?她不出声。半天她才说:我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告诉他我到了,免得他担心。我怀疑:他会吗?她说:当然。于是拨电话。结果挨顿骂。这次她舒服了。难得地安静好一会儿。然后拉我出去看她疯狂购物。300元9克的眼霜她买2支。我不管她。她夸张地说:你看我的眼袋眼眶和眼角皱。是,她不说我都没注意她这么,风尘。是,一股风尘味。她的心情象是好了许多。花钱如果能买来快乐为什么不呢?这一点上坏男人和坏女人有着多么惊人的相似呵。她转而威胁我:你再熬夜会比我老得更快!我懒得反驳她,是,我这样体力透支是不好特别不好但决不会象她一样,这是不能放在一起比的。甚至不能相提并论。究其原因纵欲根本就是最快最致命衰老的原因。相信有些人的评判会比较权威而且他们一定会说是。

 

我觉得我对格格有些苛刻。但是,她毁了我心中有些美好的东西。

 

读大一时,因为刚到一个新环境,原本没有规律的卫生周期更乱得一塌糊涂。第一天晚上就出现状况。可我上次卫生周期才结束。早自习都没上,等全宿舍人都走了才手足无措清理战场。在家都是妈妈作这些。找不到刷子出去买一支牙刷图省事只把床单弄污的地方作了处理。结果白白的床单只见一大片洇开的痕迹。更可恶的是单子下面的褥子也渗透。想哭都没眼泪。她来了,什么都没说把床单撤下来拿冷水浸了把褥子放在窗下阳光处晒好。利索得就象我妈。安排我去上课一切她来搞定。晚上回去真得一切复原呀。她送一床洗净的床单让我晚上用。那样特殊时候身体状况本就不好再说我开始长个子晚上根本醒不来。再到早上张开叠起的床单再看就象地图。可她都没骂我一如既往地替我清理。那时候她在我心里就象圣母样慷慨仁义。她说不再读专升本了要出去闯世界时我第一想法是,完了。以后再有这样时候只能自己动手了。那时候我有多自私。那时候我毫无疑问地认为她走的一定是康庄大道。她在我心里的地位那样高不可攀。我想。她对人好,人一定会对她好,她最终会特别好。就到今天这样。糟糕透顶。

 

格格终于还是走了,也许走出去的人都是不愿意再回来的,但是她却不得不走,因为她已经习惯那样生活。我越不敢动走的念头,心里其实很明白,白领是作不上去了,但若作鸡却是万万不能也不甘的。目送她飞起的一瞬间,我庆幸自己还清清白白地活着。没有人欠我,而我,也不欠谁。

 

静带我参加的是个聚会。好象一个人家,我们到的时候已经一屋子人。所有目光齐齐看过来,我无动于衷,静只向大家介绍了我,没向我介绍其他人,我也不问。看得出所有人都很熟悉,除了我。冷菜摆满后就算开始了,所有人都喝酒,除了我。静拿一筒石榴汁放在我面前。气氛很快热烈     起来,许多女孩子开始抽烟,静也在其中而且她很熟练。那个散烟给大伙的看来很嫩的一个男孩儿迟疑地看看我犹豫着还是递一根过来。我没接我连头都没抬全心全意对付杯子里的饮料。桌上静了下来。我依然故我地低头在杯子上。

 

妈曾无比自豪地对身边的人说过,我的女儿也在酒店工作但就是什么坏习惯也没有染上。我工作过的那家酒店起初是纯外资机构,人们对金发碧眼的鬼佬入侵很是抵触甚至敌视。我报名时诸多人等对我苦口婆心其中就有爸爸。但我还是去了。条件苛刻但是待遇诱人。全是年轻得几乎幼稚的同龄人接受东西极快,好的坏的照单全收。宿舍里八个女孩子七个都学会了吸烟喝酒包括我们戏称是童工的慧。我没有。青说,咱们宿舍就只剩小曼还清纯了。她说她的我当好话听。我依然故我。

 

我认定女孩子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而这样子必定不是吸烟喝酒扮酷。糟蹋的是自己。以后的日子我越坚定自己作人的原则。我认定不应该的事情打死我也不会改变。吸烟。酗酒。毒品。赌博。

 

我行我素地活在自己的信念里。我很骄傲。和妈妈一样骄傲。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会在爱情的路上一败涂地差点就无法回头。我洁身自好的美誉很快被打击得粉碎。二十二岁生日前两个月我和男人上床。我以为找到了爱情找到了终生归依。我眼睁睁地看着爱情突变却无能为力。迅速分手而后发现自己怀孕。一个人去堕胎。

 

对女孩子们的吸烟喝酒没有太多人指责,但是对我的失足却人神共愤。最坏的是我没能检讨反省自己,而是迅速投入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还是个有妇之夫。我自己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不好的,但是那时的我需要有人救我,有人拉我一把,否则不是沉沦下去就是疯狂下去。沉沦只伤自己而疯狂或可伤及无辜。我很人道地选择了让自己受伤。

 

当一个人无法自拔或者无法自痛苦中解脱时,最好的药便是另一个人的爱了,而这爱姑且不论它是永恒还是短暂。但糟糕的是不知悔改的我再一次付出了真爱。再演一次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变后我无法原谅自己。那天走在街上我听到一首歌:如果你要走,请你温柔的,如果决定好,请你安静的;如果你要走,请你潇洒的,如果决定好,请别离余地。于是我选择离开。我两手空空只带着无数人的眼睛离开。

 

上帝是公正的。给了我其他方面的自律却让我在另外的方面不得不放纵。那些女孩子若干年后可以津津乐道年少时的轻狂孟浪,可以一次次回忆第一次吸烟喝酒时的那苦那涩那份新奇和快乐。而我,只要可能我宁愿永远不再回头。

 

但是,我依然相信并期盼爱情。

 

静突然大声笑笑得有些放肆,她指着那个男孩儿,你,给她递烟?她又开始笑,她把我搂在怀里,这是乖女孩子,又一指其他人,最后指着自己,我们全都是坏女孩子,她和我们不一样。她把那支烟接过来,她不可能接你的烟。

 

乖女孩子。嘁。我站起来走进卫生间。等我出来时正好听到静一句话最后几个字,……的女儿。有个警察爸爸还是有震摄力的,尤其他还是个不大不小的警官,他还有个威名赫赫的,后妻。

 

许多人站起来跳舞的时候聚会最热闹。我喜欢看那些民族女孩子跳舞,手臂很随意地举过头顶,脚尖漫不经心地点几下那感觉就出来了。有个看来很妖冶的女孩子站起来,说是要来一段黑人舞。她坐我对面,整个晚上她根本不用人劝酒,她根本就是个喝酒的好手,而且喝过酒变得一切都不在乎。周围人把场地让开。她噼哩叭啦地就开始脱衣服,而且把首饰也取下来,看来要大练一场。可实际跳起来动作幅度很小,不过是两脚动一动捻捻手指。我怀疑这就是黑人舞蹈。可所有人都大声叫好,完全象一群泡黑吧的流氓。

 

我突然有些烦。就在这时我闻到一股怪味,有点象一种草药,又有点象孜然的味道,我屏住呼吸辨别。我的眼睛象是追着那缕缕青烟。我知道是什么了。大麻。八十号。从几个男人嘴上自制的粗得象雪茄样的烟里冒出来。而且这时候我发现,静不见了。

 

我推开每扇房门,全不管房间里人用各种各样的目光看我,男人或女人的裸体我全象看不见。这时候我绝缘。我敲卫生间的门,静,你出来。我开始用力踢门,你出来。客厅里的人全都看我,目光冷漠。我冲到厨房的刀架上抓一把斩骨刀在手,我说,我数三,你再不出来我就劈门。三。我用力砍下去。门开了。静和一个面相很老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那个男人眼睛恍惚得象是蒙一层雾,他用力抓着静的肩膀,相信一松手他就会顺着墙壁溜下去。还好,静看来还清醒。我说,我们走。静说,等一会,就一会。她的声音几乎就是哀求。我推开那个男人,他象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倒下去。我抓着静的手腕,我们走。我从沙发上拎起我们的包。

 

一直到马路上我才松手。我说,你知道你根本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静笑了,静说,你知不知道刚才那男人是谁?她再笑笑得很开心,笑出了眼泪,她说,那是我以前坐台时的老板。是我第一个客人。而且不付钱。我接一个客收一百他最少抽六十块走!静变作轻笑,可现在,他求我,静用手点着自己的胸口,她的衣服扣子解开许多,一抹雪白在微冷的风中就很醒目,他求我照顾他的舞厅他的生意!静轻轻说,你知道他的舞厅还作什么?还卖毒品。他自己也吸毒他手下所有小姐现在全吸毒,他就靠这个控制她们。他说,只要我肯照顾他他免费为我提供最纯的海洛因。静很得意,现在什么人能吸最纯的海洛因,有钱有身份有派的人,他们还要花钱,可我,只要我点头我就能拿到。最好的。

 

我觉得静已经疯了。我说,静,你先听我说,我强忍着劝她,你够几条命去碰那东西?多少人死在这上面,今天还富可敌城明天就可能沿街要饭甚至拦路抢劫!你今天的一切来得容易吗?如果可以我相信我宁可相信你会嫁个年纪相当的青年就算他给不了你房子给不了你在别人面前高高抬头的骄傲!静摇摇头,她说,小曼,你不懂,许多事情你都不懂,如果让我再次选择哪怕让我选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我还是选,老马。除非,她笑了,笑容里有一丝邪气,除非那人比老马还要有权。

 

我觉得她无药可救。她把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小曼,你没吃过苦,你不知道人活着是很难的,而爱情,根本什么都不是。她放下手,我可以不吸毒,但是,他给我的我可以拿去给别人。那可是钱。说完,她转身,她坚定地向来路走回去。我冲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说,你去吧,你要去就去吧,总有一天你会把老马害死,到那时候你就可以找比他更有权的人了。我招手拦一辆出租车我上车就走头也没回。一个人执意想死没人能劝得了。我抑制不住发抖。静就爱情说的那番话让我心冷。司机问,去哪?不知道。我说,先转几圈吧。我关于爱情的信仰又遭遇一次打击。

 

我是有过爱情的。我固执地以为。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一厢情愿。反正现在,爱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很俗套,但是,真现实。我曾对他说过,爱情就是不仅愿意和深爱的那个人一起生,也愿意和他一起死。当时他是感动的,我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出来,我说,如果我死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吗?他说,我愿意。我抱住他,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我想,我还能奢求什么呢?人来世上一回不就是为了找到自己的那一半吗?可现在,就算我死在他面前,他也一定会好好地活着。因为他爱的已不是我。我甚至怀疑他当初是不是真的爱我?而我是爱他的。不过,现在若是他死了,我也是断不会陪他去的。这样一想,我也就平衡了许多。爱与不爱原来可以这样简单。最难的是相爱。两情相悦。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相信是有着天使的。我想象那应该是有其声而无其形,于是,因着声音我让自己被诱惑,一直到我发现原来这是幻想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没有天使就象没有魔鬼,有的只是为情所累的自己。我把房间那幅蓝色的布满雪白羽毛图案的窗帘拆下来,曾经一度我望着它直想能望着一个天使张开羽翼飞出来飞到我的面前。一点点撕成条,最后我把它绑了拖把。我的世界不再有天使。有了一支很实用的拖把。

 

我终于回到大院,单元门前,我意外地看到静。她在等我。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她说,你说的对,我会把老马害死。她笑了,可我不想让他死,至少,在我找到另外一个权力比他大的人之前,我不想让他死他也不能死。我还要给他生儿子。静张开手臂,我走过去,她抱住我,她说,谢谢你。

 

我打开门,小雪从大卧室踢踢踏踏地跑出来,她牵我的手,姐姐。我暗暗吃惊,都周末了?我把她抱起来,小雪,好象胖了一点,真乖,是不是听姐姐话好好吃饭了?她使劲点头。我在她的小脸上亲一下,天鹅绒一样光滑柔软。小雪的妈妈我的后妈走过来,小雪,下来,这么大还让人抱。她的声音冷冷的。我已经听习惯了,她不是故意这样,只是她发号施令惯了。我最讨厌当官的女人。我轻轻放下小雪。只要我在小雪就是我的小尾巴。我去厨房,她跟在后边,姐姐,饭在微波炉里转一下就好了。我笑,我说,我知道。她爬到餐厅高高的椅子上,我想再吃一点。好。我拿她的小碗。

 

爸爸站在餐厅门口,他没进来,他说,小曼,我和妈妈有事出去,晚上不回来了,让小雪今天跟你在家行吗?行。我说。小雪的妈妈我的后妈已经换了衣服。她面无表情地冲我点点头算是谢了我。我装没看到。我接受小雪并不表示一并接受她的妈妈我的后妈。我体谅他们,到处都是无人认领的死人,又一个案发高峰期,他们已经好久没一起回家,难得轻闲的一个周末可上私立学校的妹妹又回来了。我知道他们一定不是出去有什么事,他们肯定回那边的家小雪以前的家。他们要作的也无非一件事。

 

一定是我嘴角露出轻蔑的笑被小雪看到,她问,姐姐,你笑?我赶紧给她夹菜,没有,我说,姐姐只是喜欢小雪。我不再乱想,在孩子面前有些事情是不能想的。亵渎纯真。

 

我哄小雪睡觉,象以前一样给她讲故事,讲海的女儿。她很快睡着,光洁的小脸散发着圣洁的光。我看着她。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小雪。那天爸爸只说有客人来并没说就是带那个女人和她孩子来家里。静听到说我家有客人要来就自告奋勇来家里帮忙,说老马正好指挥夜检去了。我没想到开门看到的是个小孩子,她的手牵在爸爸和一个女人的手里。没有思想准备我不知道该如何表情。那个小孩子只有六岁。但她知道叫静阿姨而叫我姐姐。我故意把米饭煮得乱七八糟,静悄悄说我:何苦?这对你有什么好?我不理她。

 

我知道这就是爸爸提到过的那个什么阿姨了。但是她这么年轻却让我没想到。小雪六岁,那她不会超过四十岁,而爸爸已经快五十岁了。

 

妈去世还不到一年。没有任何迹象地有一天爸爸忽然就说,今天有个阿姨要来和咱们一起包饺子。我奇怪地看他,咱们家什么时候包过饺子?我们吃饺子一向都是去买。以前妈妈在,爸爸负责面,妈妈负责馅,我负责包。自妈妈走了以后,我们再没包过饺子甚至连面都没买过,我们天天吃米饭。妈妈本来就不喜欢吃面只是迁就爸爸。现在我不迁就爸爸也没见他说什么。

 

爸爸看我,都说好了的,阿姨一会就来。我一言不发地看他。他低了头不看我。我说,你想再娶,可以,但要等我妈三周年以后。他目光复杂地看我。我想了想,至少两年。他说,我要去接那阿姨了。他就要开门出去。我一步步退到我的房间,窗是开着的,窗外的天正蓝,难得的云彩白得耀眼,我踩着椅子站在窗台上,我轻轻的声音,如果我看到你和她进来,我就跳下去。爸爸愣了。他怔怔地看我。我低头看脚下,我不知道从上往下看草地竟会绿得这样浓郁,有风吹过,我睡裙的下摆被吹得鼓起来,我扶着窗棂坐下来,两条腿就荡在窗外,一只拖鞋滑下去,我看着它在草地上弹了一下滚在一边。我忽然有了错觉,只要一松手,我就可以飞起来。

 

爸爸的身影出现在楼下,他急急向大门走去拦住一辆正要开进来的公安牌照的4500。一边车门开了,他整个人探进去不知道说什么,然后车另一边的玻璃摇下来,好象是有人往上看。我轻轻再荡一下腿,那只拖鞋也掉下去。爸爸也抬头看一下我,他犹豫了一下,但他终于坐进车里,走了。那以后,他很少回家了。

 

我握住窗棂站起来跳回到屋里。我的手心全是汗。我冷笑一下。但我就此打消了跳楼的念头,死不死得掉还说不好但是一定会很难看,而且,如果摔成半死不活的,受罪的只能是自己。如果我死,一定要让自己看起来最美,让看着我死的人后悔。内疚。一辈子。

 

吃完饭后,爸爸去送她们照样一去不回。静胡说八道:我要是嫁给你爸也好啊,咱们俩可以处好关系!我咬牙切齿:一看你眼睛滴溜乱转不象嫁人倒象谋财害命来的,我爸才不会娶你!静笑了:你还是很关心你爸嘛也不希望他娶个我这样的老婆,那为什么不对那女人好一些,她看上去不坏呀。我说,静你想一想,如果放在旧社会我都能作那小孩子的妈了。静也只有点头,算了,你只有一条路,就是嫁掉算了。她看看房子:你爸可以再要一处房子嘛,你先找个小警察嫁了,这房子你爸就可以明正言顺地给了你,等房产证一落实再离婚,不就什么都有了?我说,你不愧是农民的女儿,土地意识真强。她还很得意。我冷冷地看她几乎想把她赶出去。她教育我: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干嘛那么苦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你不是太傻了。

 

那天晚上我想了好久,我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和那女人和她的孩子和我的爸爸组成一个新的家我不会再叫其他女人作妈。我甚至考虑了静说的办法,但是,我灰心地发现,我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要我的人。我把所有认识的未婚的男性在脑子里过一遍,没有任何头绪。我把枕头捂在脸上。我想,我是真的完了。

 

那以后爸爸就时不时带她们回来吃饭。我看出来小雪有些怕我,但是怕她也跟着我。她口齿不是很清楚,说是舌头下的系带太紧,已经开过一刀等长大后还要再开刀。那次他们回来的太晚了些,我正要洗澡,浴缸里放满了水。爸爸说他们给小雪开家长会还没吃饭。我就去作饭。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了一眼那一整缸热水,心里有点怪怪的。我正在厨房忙,就听这边动静不对,我心一沉,客厅里爸爸和那女人全都往浴室跑,倒伏在那女人背上的小雪哭声象鸟一样凌空而起。她滑倒在浴缸里呛了水站了好几次才站起来。不知道她喝了多少水我看她一直在吐。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那女人从我面前直冲过去,她脸上的泪还是小雪的泪飘到我脸上。爸爸沉着脸一步步走过来,你是不是故意的?他咬着牙问我。我吃惊地看他。他挥动手臂我整个人飞起来。我抬头再看时,已经没有人在,整个房间静静的,我鼻子里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我慢慢站起来走进浴室,我趴在浴缸沿上,看着血一点点落在水里洇开再洇开。我睡着了。睡在一缸粉色的水里。那以后好长时间我莫名其妙地早上醒来会发现枕上一片血迹,我想,最好让我是什么不治之症才好。没有。最后什么事也没有了。甚至一点伤痕都看不到。我就这样坚强地活着。身心健康得象乌龟和长项鹿。

 

爸爸向我道了歉,他说,他是急昏了头,他后来想想,事情根本不能怪我。我冷笑笑,我说,小雪有事她有妈妈心疼,可我呢?你打了我当着她们的面打我打得我流好多天鼻血,你现在才想过来事情不怪我,我看定他,你打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妈在天上看着你,你不怕吗?我轻轻地问。爸爸脸色大变。他说,小曼。我转身走了。他在后面叫我,小曼。我没有回头。我不想让他看我哭。

 

如果他不是这样一本正经地向我道歉如果他是把我搂在怀里或是只拍拍我的头我的肩甚至什么都不用说我都不会这样伤他的心。他以为这样我不伤心吗?他根本就把我排除在他们---他们一家三口之外!只一瞬间我泪流满面。我想我妈。那一刻比任何时候都想。

 

爸爸依然带她们回来,看得出他想缓和我们的关系。但是我发现小雪妈妈有意无意地阻拦小雪亲近我。真的,那小丫头很亲近我。有时我想幸好她是女孩儿,如果是男孩我会悄悄地狠狠地揍他。我在厨房作饭,小雪跑过来一定是想和我说什么,她碰在厨房和餐厅间的落地玻璃隔段上。一定碰疼了,她捂着额头蹲下去。我赶紧出来我抱她起来,她坚持着向我笑,泪花就在眼睛里转,她说,姐姐,小手伸给我,手心里是一块巧克力,我在学校发的,给你留的。我说不出话来。小雪妈妈用力地从我怀里把小雪抱走,爸爸又从她手中把小雪接过去,他们围着小雪。我走回到厨房,抽油烟机声音很响,但我还是听到小雪妈妈的声音。玻璃干嘛擦得那么干净象没有一样。我一动不动站着。泪一颗颗落在锅里。

 

我生病了。我烧得晕头转向。我不知道我几天没起床。静把大院医务所的大夫叫来给我打点滴,一点起色都没有,醒过来时我想我一定是要死了,昏睡着我又想,我一定要活下去。静害怕了。她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当天就赶回来,还带了小雪。小雪的手摸在我脸上时我清醒过来,小雪看着我,眼睛里是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姐姐,她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我勉强冲她笑笑,我没办法告诉她,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嗓子象裂了一样地疼。小雪妈妈走过来她抱起小雪,姐姐生病别去烦她好吗?她的脸上甚至有一丝难得的笑。我也想冲她笑笑,但紧接着我就听到她小小声音训小雪,干什么往病人跟前凑,会传染给你的。

 

我把头扭过去。泪一股股地落下来。我咬紧了牙不出声。我又看到妈妈。那次也是我生病,护士往我手上扎了六针都没找到血管,她的鼻尖上渗出汗来而我已经冷汗沥沥。妈妈来了,她连制服都没来得及换掉,她看看护士,慢慢来。针终于开始往我的血管里输送液体。妈妈拍拍我的脸,哭、哭、叭脸儿狗,这边不哭那边哭。我索性哭出声来。妈妈俯下身来,亲我一下再亲我一下,好了,不哭了,我的大眼睛的小姑娘。

 

以后无数个梦到妈妈的夜里,耳边响起的都是这句话。我的大眼睛的小姑娘。我甚至能感觉到妈妈温柔的脸颊和手指。

 

蒙胧中觉得妈妈的手在我的脸上慢慢抚过,我醒过来,不是幻觉。我张开眼睛,是小雪,她站在我的床头。姐姐。她摸着我的脸。姐姐。我轻轻抓住她的手。我把她抱在怀里。她小脸上慢慢落下泪来,缓缓地滑到我背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我依然感动。她小小的软软的身体在我的怀里。那一刻,我把她当成自己以前那个没要也不能要的孩子。我当初就固执地认为那一定是个女孩儿。我想,是她,一定是她。自那一刻起我开始爱小雪。象爱自己的孩子。

 

爸爸和我商量,把浴缸打掉行吗?小雪还小。我说,行。

 

爸爸也许还爱我吧。有时候我也这样想想。但这种时候不多。那天买些肉回来洗尽切小块冻进冰箱。洗菜池里有泡着待洗的绿菜我只能把清洗肉的水直接倒进马桶,我都没注意水里还有淡淡血色。爸爸回来得早。我当时还奇怪饭后他一定不让我刷碗。转天有水暖工来把浴室过水热的管路多通一根管子,结果厨房洗菜池和卫生间洗手池都有了热水。冰箱的记事贴上有爸爸的一张字条:小曼,不许吃冰淇淋了。我站在那儿半天,虽然他弄错了可我还是挺感动。真的。以前的家里冰箱是豆绿色的,那时妈妈就说,有蓝颜色冰箱多好,宝石蓝最好。妈妈喜欢蓝色。现在家里换掉的电器里只有冰箱是我挑的,很多人觉得颜色素净的客厅有一只高高大大宝石蓝色冰箱很怪异但我喜欢。以前的家妈妈常常用即时贴在冰箱上留字条,小曼,今天晚上吃鱼,把米饭蒸上好吗?爱你的妈妈。小曼,今天我值班,爸爸出外勤,饭在冰箱热了再吃记住了。亲你一下又一下的妈妈。现在家里有了宝石蓝的冰箱有了好多可爱的冰箱贴,可是,我没有了妈妈。我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看到冰箱上出现只言片语了。我看了一遍再一遍。

 

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我通常把垃圾袋系好后放在门口等出门时再拿去丢掉。可我也太难得出门所以门口的垃圾袋总是攒得挺多。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发现门口干净得有些过分。一只垃圾袋也没有。我先以为是静。她每下楼时也帮我丢垃圾的。想想,不对,静和老马二度蜜月去了。好多天没在家。会是谁呢?我不以为是老鼠叼走了。

 

我趴在门上的猫眼向外看。我的脖子都酸了。一个人出现在视线里。虽然从猫眼看出去人有些夸张,但我还是知道这是谁。他弯腰下去的时候我猛地拉开门,我看着他,看着他有些狼狈的样子我有些好笑。我说,你们家没垃圾吗?他看我一眼,不说话,拎了垃圾自顾下楼了。

 

他住我家楼下。老保卫处长的小儿子。叫周。大个子黑皮肤小眼睛。说起来我和他接触挺多,他给我照像照了好多呢。凭心而论,他的技术棒着呢。但从没有人找他照像。很长一段时间他就一直英雄无用武之地地闲着。直到有一天我找到他。我参加了一个征文还获了个奖项,要一张照片,可那该死的摄影师让我摆了个很俗气的造型而且以仰角镜头方向拍过去,整个人几乎变形,我差点没当面把那照片撕了。我一下子想到经常看他从外边回来身上背个摄影包很专业的样子,我下去敲门,那么好只他一个人在,他拿了机子就跟我上楼来。我觉得他真听话。他给我拍了好多不下二十张,他说,你不是急着要吗?机子里卷拍完我就去冲。他加了个班当天傍晚就把照片交到我手上。我不停地惊呼他的脸都红了。

 

他拍得真好。我家客厅一面淡绿色墙他能拍出莹莹光彩来,他把我房间那幅有着白色羽毛的蓝色窗帘作背景拍出的我就象一个精灵。这正是我要的感觉。我说,以后我的照片你就包了吧。他迟疑一下。我赶紧说,我出胶卷。他还是不说话。我又说,我自己冲洗。他这才开口,你不避讳吗?我笑了,我掀开床单从床下面拉一只盒子出来,打开来,一只骷髅头出现在面前。我用手指敲了敲,这可不是石膏的。我从公墓里悄悄带出来的,为刷洗干净它费了我不少劲。以前就摆在电脑旁边,后来怕小雪害怕我才收起来。

 

他相信了。他说,那好。只要拍照就来找我。

 

他是拍现场的。就是,拍死人多过活人那种。

 

我才不管。只要他拍得好。死人如何活人又如何。活人不是也要死的嘛。再说,谁敢保证我那颗骷髅就不是一颗楼兰美女头呢?我挺佩服他,他经常在死人跟前一趴就是半天。爸爸说的。

 

我不明白大院里有些人为什么那么矫情,说起来,我们这个大院就建在一片迁走的乱坟岗上。从我家另一面窗户看出去,东山公墓上一层层一排排碑整整齐齐,还有人说看得清上面的字。当初这片小区盖好后没有人肯买。跟前有特警整整四个中队又如何?离市中心只四站路又如何?再便宜又如何?没人买你不能强拉人来住。开发商也是有来头的,谁知道他找了谁,最后市府决定这片小区划归公安局所有。想必认为警察经常和死人打交道也必是不怕鬼的。于是我们就住到这儿来了。最气的是一点不觉得比市区房价便宜多少。警察其实很听话的。名副其实的国家机器。

 

和周一起比和静踏实。他从特警队上来的,和大院的那些年轻人很熟悉。他给我拿许多碟子让我消遣,还带我去对面办公楼最顶层看警犬。我房间窗口正对着特警队办公楼,我常常听到狗叫最后才发现狗养在最顶上,两间独立的房子里。白天它们被锁起来,晚上就在楼顶上忠心耿耿地巡视。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忘记关起来,我从窗里看出去,那几匹警犬正齐齐地扒在一人高的护墙上向外看。我只看得见它们东张西望的脑袋和两只前爪和一双期待的眼睛。我们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一种东西。寂寞。我不知道我和人没办法产生的共鸣竟然在狗那儿找到了。

 

和周熟了,他很照顾我,但是他从不多说什么。我根本也懒得问。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大街上一夜间出现许多写真坊人像坊,我是不是也该给青春留个纪念呢?我打电话让他来。他看了我半天。我说,不会太麻烦,我会找人把我拿布裹好,你就象摆弄死人那样摆弄就行了,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好。好半天没动静我才想起来抬头看,他正看我,但眼睛比平时多许多东西。我真想把自己扔出去。他误会我了。我费劲地解释,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误会了,我只就事论事,我只想你能拍得好些能把我想要的感觉拍出来。仅此而已。他不响。我再说,我们不是一类人,想想看,你连一个女朋友都没有过,而我,我张开两只手掌向他翻一下,我和这么多男人……接吻。我本来想说的是,上床,我想那样一定一下子就会把他吓跑,但是,也会把我自己吓死。所以我说,接吻。

 

他站起来,我想他一定是要走了是要愤怒而又不屑地走了。我只有一点遗憾,以后不会再有人拍那么好的照片给我了。他站在我面前,他说了一句话。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说,你能教我吗?

 

我愣愣地看他。我没明白。他象是下了好大决心,他伸手出来把我小小心心抱住,我的双手还那样张开在半空。我们就这样奇怪地站着。他很紧张,他的手在抖。他的唇触到我的。我忽然清醒过来,我轻轻地然而是坚决地推开他,我平静地看他,我笑一下,我说,对不起,我说错话。我没有生气甚至一点责备他的意思都没有。我落落大方得使他只能默默地站在那儿。

 

我送他出去。门一关上我就背靠着门笑了。他以为什么?以为我在诱惑他吗?诱惑一个连女朋友还没有谈过的,男人?我冷笑一下。诱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诱惑的必是让自己动心动情的男人,哪怕最终不能相守一生也不至后悔。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会在哪儿,但是,这个人一定不是他。我越想越觉得可笑,我终于笑出声来,越笑越厉害几乎停不下来。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泪就是这时候落下来。我的心里有一种恐惧。我想,我害怕地想,我恐怕是,不会爱了。

 

蕊请我吃饭。她还在作酒店,不过已经是第三家了。换一次就加一次薪。她鼓动我,再回头作酒店吧,很容易发展的,开发重点就是旅游嘛。我摇头。她见我这样就转移话题,她说,青要结婚了。我说,哦。这一年听到最多的就是谁谁谁结婚了。我已经麻木不仁。她耐不住,你呢?我说,等着吧。你们先行我断后。她就笑,笑过以后她才说,其实有时候放纵一下没什么不好。我看她,她说,我是怕你会有心理障碍。我说,你什么时候改作心理医生了?她说,我是为你好。真的。现在没人再把爱情看作一回事尤其是已经不再的爱情。我说,我吃好了。

 

爸爸和小雪的妈妈我的后妈曾郑重地与我讨论过我的将来。他们想要我去作警察。真让静说着了,如果我作了警察那么现在我住的这套房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归了我。我平静地看他们听他们说,心里却很有些瞧不起他们。究其本质他们和农民没什么区别。说完了。我站起来,我只说一个字,不。我坚决不会去作警察,我为警察已经牺牲得太多。妈妈。还有我的幸福生活。

 

蕊的婚礼我是参加了的,蕊的妈妈哭得象颗浸满了水的核桃。我是蕊的伴娘,当时只差一点我也要哭出来。我终于忍住。我悲哀地想,如果我有这么一天,爸爸和小雪的妈妈我的后妈一定会笑得很灿烂笑得如释重负---他们终于可以把手中的接力棒传给下一个人了,且不管它最后命运如何。是的。我现在是他们手中的一只接力棒。一只沉重的接力棒。一只沉重到他们想立刻就扔掉的接力棒。

 

我拎着蕊送我的一盒化妆品。但是我并不缺这些东西。上次过生日她们送的那些还在冰箱里冬眠呢。作过酒店的女孩子就落下这个坏毛病。喜欢买化妆品也喜欢送。烟酒能回收,为什么化妆品不行?如果有化妆品回收店就好了。

 

蕊刚才说的话让我心里没着没落的。我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打了个电话然后安安心心地在一家蛋糕店里等。很快目标出现。这是我高中同学,追了我四年没追到,最后终于不甘心地还是娶了别人。他说了,他将是我最最好的朋友,只要需要他就会出现。我迫不及待地对他说,我太烦了,我好象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我不知道谁能帮我。他睁大眼睛看了我好一会。他一定是在认真思考。我想,有朋友真好。他说话了,你还需要人帮?我以为你始终所向无敌呢。我瞠目结舌。我再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都没注意到我表情的变化。他埋头在那些化妆品里,我刚才说送给他老婆。我冷冷地看着他,这就是我最最好的朋友?这就是在结婚前一天还对我说只要我点头他就毁婚的人?就是这个人说只要需要他就会出现?我忽然恍然大悟,也许他说的需要和我想的需要是两回事。真让我恶心。

 

我站起来就向外走。走两步我又站住,我回头过来一把抢去他手中的化妆盒。我不再有这样的朋友。既然不再是朋友,那我干嘛要送东西还是给他老婆?我以后永远都不再认识这个人。看来,已经属于一个女人的男人的肩膀是无论如何不能靠的了。哪怕只是暂时借靠一下。也不能。

 

我去交电话费。单子打出来竟然会有三百多块钱,又超支。我开始后悔扔掉那份工作。前些日子找了份工作,一家合资制药企业,待遇不错,而且我作秘书也还轻松。错就错在我把副总在办公室里讲的带颜色的笑话带回来讲给爸爸听。爸爸脸沉下来。他讲这些的时候办公室还有别人吗?我转了转眼睛。我还记得副总当时很暧昧地用肩膀撞一下我桌对面的会计,你结过婚了你应该听懂的,噢?我说,没人。就我一个。爸爸说,明天别去上班了。我暗喜。一天,两天,我问爸爸,那我什么时候去上班?爸爸很吃惊地看我,不去了呀。我大失所望。我以为他会把那个人教训一顿或是找人敲打一下哪想到他只会让我不要去上班?!那个该死的看上去大大咧咧的高个子男人,总是借口说我的上传文件流程有误把我叫去办公室借指点之机对我的身体指指点点,是他说要带我去出差我才想办法激将爸爸想让他替我出头。谁想会成这样?看来我是不能指望他的。当初找静家老马说不定还好些。但我不能说出来。我只好自认倒霉。

 

心底里我甚至想,爸爸一定还以为,我是他的乖乖女,如果让他知道我已经和男人还不只是一个男人上过床他会怎么样?他一定会拎着我的头发把我扫地出门。所以,我一点都不能让他知道。我重重地叹一口气。现在我才是真正的彻头彻尾的无产者。一无所有。连自己都没有。还好还算有个家。虽然比名存实亡好不到哪去。

 

静抱一棵白菜来我家死了活了要教我作醋溜白菜。我最不爱吃长相复杂的蔬菜。我喜欢西红柿、辣椒、蒜苔等长得比较单纯的,好洗。白菜要一层层地剥了洗。麻烦。静教我用锯齿刀立起来削菜帮。真新鲜。最终菜作得太水了不好吃。静说是我家灶上火不好。她找理由。菜作得看来是太不好吃,静只尝一筷子就说回去。烧水时我才发现,静说灶不好是有理由的,煤气快没了。

 

我在家里修马桶,钉画框,安插座,但是我没本事换煤气。况且我也不知道煤气本在哪儿。爸爸开会不在家,我才不想打电话给那女人。我鬼使神差地给淘淘家拨了个电话。

 

我是因着淘淘妈妈才认识淘淘的。那天去帮一个朋友职称考试外语过关,回家的路上见到几个年轻人围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我一看地上碎着的茅台酒瓶就知道这又是一群都市骗子。他们没想到那女人只肯拿也只能拿出不到一百块就有点恼羞成怒。最少也要赔一张老人头吧。那些人叫嚣着。那女人翻遍所有就是差十块钱。行人如织但是没有人停下来甚至看都不多看一眼。那女人无助地绝望地站在那儿。我拿一张十块钱出来。那伙人悻悻地走了。那女人千恩万谢一定要我跟她回家去拿钱。我说,你不一定非要还那十块钱。十块钱就让人感恩戴德也有点太难为情。她说,我不是一定要还你钱但我一定要谢谢你。我跟她回家。

 

这就是淘淘妈妈。

 

淘淘爸爸在自来水公司是一个不小的官。这些年城市水费一点点涨上来而且还在不停地涨,于是自来水公司的福利待遇就一年年好起来还会越来越好。说起来爸爸的级别高过淘淘爸爸,但他们家的房子却大过我家整整三十坪。还便宜。淘淘爸爸长得很凶浓重的眉满脸青青的胡茬,一开口却和气,而且对淘淘妈妈惟命是从。淘淘爸爸说话时也是声音浑厚从胸腔里发出共鸣。就象我爸爸。

 

淘淘家养有一条西施狗。已经胖大得不象宠物站起来齐我胸高。从我一进门它就歪着头傻乎乎地看我笑。显见得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淘淘妈妈看来对它爱极,它听话地依着她的命令对我作揖。

 

两个人张罗着给我倒水递水果,淘淘爸爸拣一张新极的十元钱给我。我接了钱就想告辞,人家谢也谢得可以了。淘淘回来了。

 

之前我没想到淘淘是男孩儿。而且没想到还是个大男孩儿。淘淘妈妈描眉绣眼红唇闪烁看来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

 

淘淘大我一个月。

 

淘淘很惊奇地看我,他说,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好人。幸好让我看到了。稀有动物。他并无恶意地笑着这样说。他力邀我参观他家所有房间,我设计的。说实话,不敢恭维。我一向欣赏不来太现代的东西。在他房间的墙上我看到一副拳击手套。我笑了。对原本看来干干净净的他又添一分好感。至少女人和他一起遇到险情时他还能不失男人风度地喊一声你先跑而不是央求女人留下放了他吧?电影里的男人现在全这样。

 

在看到淘淘爸爸妈妈卧室时我大惑不解。象酒店客房一样两张床。淘淘房间这样我能理解,男孩子偶尔带朋友回来的嘛。我问,这也是你设计的?他笑了,不是。他们吵架了就把床分开来和好了自然又拼在一起了。我几乎笑出声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中国还有这样夫妻的。太可爱了。我对淘淘又多一分好感。父母这样率真他们的儿子一定是好孩子。

 

他问我,你作什么?想了想,我说,推销化妆品。之所以没说无业是因为怕他想我无所事事何以为生一定是操副业那种的。毕竟我们互相并不了解。我问,你呢?他掏一张名片给我。一个挺响亮的大酒店。康乐部经理。我抬头看他一眼。之前所有好感荡然无存。最讨厌两种男人,一种是对女人一无所知,一种是对女人阅尽春色。显然他是后者。康乐部。就是那种但凡不到病入膏肓的男人都能找到快乐的地方。女人象满山罂粟样热烈而致命。

 

我想我真应该告辞了。

 

淘淘爸爸说淘淘妈妈去给我买上好隹薯片去了。礼貌上我要给她打个招呼。好在超市就在楼下。不一会儿,淘淘妈妈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许多邻居,淘淘妈妈掉到一个没盖的窨井里去了。还好井不深她只擦伤一点皮。她的手里还紧抓着几只袋子。全是上好隹。

 

 我真想知道如果不是遇到我她会不会这么背运。

 

谢了邻居淘淘爸爸把淘淘妈妈扶到沙发上,他想看看她伤得怎么样,刚一伸手就被打开,讨厌。淘淘妈妈说这话时就象个耍小性子的女孩子。淘淘妈妈甚至嘤嘤地哭出声来好一会儿才止住。淘淘走过去,他把妈妈拥在怀里,好了好了,来,让我看看。只在额上一点擦伤。淘淘就在那上面亲一下再亲一下。我说,我要走了。

 

淘淘爸爸淘淘妈妈淘淘全部挽留我吃钣。我想我真的要走了。但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好。我说,好。

 

淘淘爸爸在厨房冲锋陷阵。我和淘淘和淘淘妈妈和西施犬阿威一起吃上好隹。淘淘妈妈很公正,我们一人一袋。她自己。淘淘。我。阿威。大家相安无事。很好。淘淘妈妈象对孩子一样对狗。当然,你不能想成她象对狗一样对孩子。其实,对于有些人来说,能象对狗一样对孩子还真是不易呢。比如说,那些坏的有钱人。

 

那以后我去的最多的人家就是淘淘家。加上我正好四个人他们一家人就教我打麻将。而且我还真得学会了,学得很快。开始自然是纯娱乐性质的。后来我们也赌。赌零食。经常的我拎着一只大大的袋子回家去。差不多我去一次,他们家冰箱里的东西就转移一次。转移到我家冰箱了。淘淘妈妈过生日时我送了她一套化妆品。进口的。她高兴得很。蕊的礼物终于作了再生资源。

 

话筒那边的淘淘听到是我的声音就大叫起来,零食又吃完了?那就快来吧。我说,不是零食,我想去混饭,我家没气了。他说,好呀,快来。

 

我在漂亮的城市大巴上晃晃悠悠地横穿半个城。我看着车窗外的楼房行人和马路还有马路上开始发芽的树。车走得很稳也很慢,遇站就停。我不急。反正我也不赶时间。远远看到淘淘在车站张望。他点点腕上的表,我等了你一个多小时。是你家太远了。我分辨着。谁说不是呢?城东到城西。

 

只有阿威呜呜地高兴地叫着欢迎我。人呢?我问。到我爷爷家去了。淘淘家是个大家庭。他的爷爷在这座城外另一座城市。我长叹,我为什么就应该是作饭的命呢?本来我以为我能到这儿就端饭碗的。淘淘说,那我们出去吃吧。

 

吃完饭时间已经不早,淘淘弄来一大堆影碟。全是大片。我们挑着看下来。我不知道天已黑透。阿威卧在我脚下呼呼睡着。时间已经很晚太晚。我说,送我回家。我站起来。淘淘说,住这儿吧。又不是没地方。我相信这时候他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我说,算了,我妈说了,不许在外边过夜。还是男孩子家还没有大人在。他笑了,我妈也说了,不许让女孩子单独走夜路。我送你。

 

我们穿了鞋关了门厅灯我就要开房门。

 

就在这时黑暗里他准确地抓到了我的手。我愣住了。

 

住下吧。别走。他轻轻说。他的手已经扶到我肩上。娴熟之极。

 

我说,淘淘,我们作朋友不是很好吗?他在黑暗里望着我。很久,他说,是。但是,他说,我想要更好。我想和你作更好的朋友。我懂了。我说,那就不是朋友了。那是情人。不好吗?作情人不好吗?他把我往他怀里拉。他俯下来他的唇开始在我脸上找寻。我的心一点点变冷。在他的唇找到我的那一瞬间,我用力推开他。

 

我走在暮春的寒夜里。惨淡的月光让我更冷。我抱紧双肩。脸上有泪一点点一点点越来越多,我就要哭出声来。

 

我想,我原本要的不多,只是一个朋友一个单纯的纯粹的朋友,可是,在这个世界里为什么就那么难?找一个朋友竟然比找一个情人要难得多得多!!!是我太傻,我不是也经历了由不可思议到熟视无睹吗?这世界上一切都会公开化唯有朋友将变得越来越隐蔽直到销声匿迹。我甚至可以接受比情人少一些比朋友多一些的感情,那也是一种美丽,离肉休远一点再远一点离精神近一点再近一点。可是,走到情人这步就没有退路也就结束。如果不谈爱我更愿意是个理想主义者。只是彼此喜欢欣赏和愉悦并不作完全深入的爱。

 

我绝望地发现,我整个人从身体到心灵已经开始排斥一种叫作爱的感情,不管是形式上还是内容上的。是。就在刚才,我能清楚地回忆,就在刚才,我被一个男人拥在怀里,一个成年女人被一个成年男人在黑暗中拥在怀里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可是,可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的泪迅速布满脸颊。我知道我终于知道。我被一种叫作爱情的利器伤着了,伤在了心里,伤得太重,恐怕今生我都无法痊愈。

 


我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象一只猫。踽踽而行。冷暖自知。

 

作者:安妮,原名:崔立群。新疆人,沈坤的文学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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